文/員和合作共居計畫住戶 汝汝
在今年忙碌的最後一季,員和社宅的青年共居夥伴在10/29,一個週末的夜晚,舉辦了一場與家庭議題相關的紀錄片《海都是海》的放映。特別的是,這次放映後,導演郭昕盈帶著觀影的所有人,展開一場溫馨且深刻的生命經驗分享工作坊。
在這個間隙時空裡,在這處特殊的共居場域中,每個人都是被悉心聆聽的主人翁,我們都在尋找自己的那一片海,冀望某天終能抵達,體悟海雖有平靜與波濤洶湧的不同樣貌,但僅僅只是存在著,就很美好的那一刻。
番茄是種矛盾的存在-《海都是海》既像奇幻片又像恐怖片!?
短短不到半小時的紀錄片,其實位子坐下去還沒熱起來,片尾曲可愛的童音就已響起。整部片幾乎都是鮮豔飽滿的色彩和可愛的道具設計,初看這部片的人肯定會對番茄少女印象深刻。但當導演問觀眾覺得這部片是怎樣的類型時,竟然有觀眾第一時間反應:「是恐怖片,片子裡媽媽幫小女孩梳頭髮的畫面很恐怖」!

這種矛盾感跟片尾曲帶出的感覺如出一徹。可愛的童音卻搭配著令人揪心的歌詞:關於小鴨鴨想變成媽媽心目中最漂亮最好的樣子,所以牠到處追索,直到離家夠遠以後,牠才發現世界好大,每個存在都有美麗的一面,小鴨鴨最後只想跟鴨媽媽說,接下來牠要開心歌唱,請她放心。
這樣的反差矛盾,或許就來自於這部片一開始採取的中立基調⏤既無法被歸類在敘事片,也不太算實驗片。昕盈導演說,在腳本規劃期間,她遭遇了很多拉扯:「那時在跟輔導腳本的師資團隊討論的時候,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意見,但我最後決定站在中立的位子,說我想說的故事。」
導演說她哪邊都不選邊站,是因為她想說的是她「身為女兒的感覺」,這不太算敘事有個明確的故事線,但也不算實驗片,因為多少還是會帶到生命經驗的部分,就決定將這部片定調在敘事片和實驗片之間。而在這個過程中,她感覺自己就像片中的番茄少女,有一種很矛盾的困惑,「既不是蔬菜,也不是水果。」但,終究令人欣喜的,好好長成了自己現在的樣子。
歷時六年的拍攝-《海都是海》醞釀自己的溫柔過程
電影片頭可以看見一位母親隆起的肚腹,醫生正在用著超音波檢查胎兒狀況。在映後裡,昕盈導演分享這部片誕生的經過,歷時之長,甚至比母親懷胎十月還要悠久。「幾乎是6年才完成這一部片。」導演說從她興起與媽媽和解的那個念想開始,她始終帶著故事進入不同的工作場域,等待可以接著述說的機會。在6年的時光裡,她從策劃自己的展覽到進入劇場工作,她與母親的這些故事素材,從沒有落下。

不同階段都有不同的反思。儘管一開始想拍母親的起心動念,是因為長久以來與媽媽處不好,但導演說她一開始還是會擔心自己的攝影機,會不會像是武器那般瞄準著媽媽,就像她從小到大對著女兒說出口的傷人話語。
再來是策展時,她不斷尋思著,為何一個在小康之家成長,總是吃飽穿暖的少女,還會有這些與家人間的不開心?這些思索也讓她長出了番茄少女這個角色—一個看不見自己模樣,只能從母親充滿期望的目光下看見自己的少女。
導演說她其實很討厭別人放太多期待在自己身上,因為會感覺壓力很大。「但是,某一天我感覺到了這份期待,帶給我的溫柔感受。」
在生日這一天回家接生我自己-拍《海都是海》的最大收穫
是怎樣特殊的一天呢?昕盈導演今天分享了一個,她從來沒有在其他映後座談中分享過的故事。
當初在腳本卡關期間,她接到了拍攝生產的案子,後來又因疫情進不了醫院,本想著可能無法拍攝的現實下,意外接觸到了選擇在家溫柔生產的媽媽。導演說:「我記得很清楚,那一天是我的生日,本來想去海邊看海,沒想到接到了一通緊急的電話,說有媽媽要生產了,要趕緊去那邊做拍攝紀錄。」她繼續笑著說:「真的很巧喔!而且那位媽媽的生產地點還在我老家的對面,所以我就像是要回家接生我自己一樣。」

昕盈導演的目光看向遠方回憶著,接續說:「這次的經驗對我真的很珍貴,這一天我和媽媽以及其他的專業者圍繞著待產的女人,一起期待新生命的誕生。」她也在全程見證溫柔生產的過程中,學到一件很重要的事,「就像助產士跟那位母親說的話那樣,唯一要做的事,就是放鬆。」她感覺這句話點醒了她:「在關係裡,我最需要的就是放鬆。」
「拍攝接生的過程裡,我不斷想像我媽生產我的過程,而我也想藉由這部片好像也把自己生出來。」昕盈導演說這段巧合的經歷,非常像是一種生命的隱喻,所以她把這個新生命誕生的過程,放入了《海都是海》的影片中,成為片頭以及片尾。
造一處安全之所與你對話-《海都是海》的巡迴計劃
昕盈導演說,她第一次首播完自己的這部片,當晚就接到一通電話,原來是那天看完電影的朋友,特地打來和她分享最近和家人之間那些難解的關。導演說,這個朋友的回饋,讓她意識到這部片是有力量的。她謙虛的說:「我不敢說這部片拍的是不是很成功,但我覺得,我好像有一點點把大家不敢說的事情講出來,也許我可以藉由這部作品,去拓展另一個新的可能,來處理關係或是和解。」
導演說她希望至少能造一個安全的場域,一處沒有任何道德批判或是價值判斷的空間,在這裡所有人都可以一起走一小段路。她自白道:「我覺得自己之前沒有辦法聽見自己的感受,是因為,太多的價值判斷在我面前。像是我怎麼可以對我媽生氣?我花了太多力氣在這上面,卻沒有花時間去理解為什麼我會生氣,或是這個生氣它是長甚麼樣子?」所以導演才會想要在映後,有個工作坊的時間,「用這個一點點不是很久的時間,邀請大家來試試這個(貼近感受的)感覺。」
昕盈導演再補充說道:「我覺得在這一趟路的過程中,最重要的不是去理解另一個人,而是先聽見自己的感受。巡迴的目的不是這部片,而是等待著有沒有人也想講他的故事。」
為了開啟與觀眾的對話,昕盈導演還特地做了一套卡牌,希望能有個媒介讓看完電影的人更好進入,用文本談論自己故事的脈絡。她說:「我把講話的位置交給大家,希望你們能借用電影文本來談論自己的事情。不過想談論多少、多深,都可以由你自己決定,但至少試著發出聲音,就是一件好事。」導演依舊溫柔的替所有人留了空隙與彈性,任你自由唱出埋藏心底的家庭之歌。
聽完了我的故事,可否願意分享你們的家庭之歌呢?
這次的映後工作坊,有許多觀眾都被導演這部直面自己內心黑暗的故事所觸動,而願意和大家分享自己在家庭裡的模樣和關係裡的感受。
導演首先替觀影者用不同顏色的線條,隨機分成了四個小組,各自帶開後再使用牌卡進行事先準備好的問題分享。昕盈導演不多不少的四個問題,都很核心和關鍵。「Q1這部片裡最深刻的地方?」、「Q2哪張圖卡最能代表我身為子女的樣子?」、「Q3哪張圖卡是我印象中的媽媽?」、「Q4哪張圖卡最能說明我和媽媽的關係?」

和我同組的其中一人宛慧,她說她選擇藍色線條是因為這部片給她悲傷的感受。席間,她也分享了自己和媽媽的關係是動彈不得。「小時候,我媽媽一個人得照顧三個孩子。」她說是直到長大後才能諒解母親那時許多的不得不,也是直到成年以後,有力量替媽媽做些實質上的協助之後,她感覺到自己與母親的關係,有了更自由的可能性。

小組的討論結束後,昕盈導演邀請大家帶著剛剛分享的牌卡,圍坐成一個大圈,進行最後一個環節的大組分享。些微的安靜空白,竟然是如此自然,我們都在等待那些想被發出的聲音。
第一位舉手的人是,上個月剛搬進員和青年共居2F空間的筱珍。她說看完影片之後,很想回應導演一些她自己的故事。筱珍說她的家庭背景跟導演很像,所以長期以來都在處理與家人的關係,也因為無法成為家人眼中理想的樣子,曾經有過諮商的經驗。
她分享那段諮商陪伴的過程中,她從諮商師那邊學到最重要的事情是:「情緒沒有對錯,在所有事情之前,最要先接住自己的情緒,因為情緒永遠最優先。」昕盈導演也因為這段話有感而發的說:「為什麼我們好像都要別人同意,才覺得自己可以有情緒呢?」

就像海都是海,光是存在就值得喜悅
我們都在練習接納自己有各種不同的樣貌和情緒。就像這句出自葉青〈並不能說是寂寞〉詩作的最後:
「什麼樣貌的海都是海,我只能請你記得這個比喻。」
導演溫柔的讓我們看見,海洋不只有夏天閃爍的碧海藍天,冬天的陰冷波濤也是海的一面。就像昕盈導演所說:「這麼醜陋的我,也有存在的價值。」終究要記在心上,能夠接受自己的始終只有自己。
一位同樣居住在員和社宅的住民,也有感而發地說:「我覺得這是一部很有勇氣的片子,可以看見導演直視內心的赤裸,我很佩服。」這部片實在是一首勇氣之歌,無論是予人力量,或是賦予自己前行的動能。如昕盈導演真摯的流露:「我那個時候,必須拍這部片才能走下去。」
燈光亮起,播映活動來到尾聲,導演以一種了然說著以下這些話:「在長出自己以後,我感覺現在才開始。接下來每個選擇都是我自己的責任了。」輕輕的一句話,卻能重重的感覺到她這些年持續到現在,一路陪伴自己「努力練習發出聲音」的底氣。

